等到浮生百年才开始诉说:评《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
时间: 2014-03-03 14:14 稿件来源: 南方都市报

如果说蒋晓云的《百年好合》让我想到最近大热的韩剧《继承者们》,似乎有点不搭。前者是剖析人世的文学,后者是迎合女性观众粉红幻想的灰姑娘故事。在这里想要借用的仅仅是标题的意向,虽然蒋晓云这本书的副题是“民国素人志”,但读了一两篇就会发现,至少有一半的主角是“继承者”,他们承袭的东西不一:家族的财富、格调或局限。所以和大多数仅讲述当下悲欢离合的故事不同,蒋晓云笔下的系列短篇环环相扣,纵横跳跃于过去和现在、此处与彼处。其精巧构造和内藏的“人间味”,值得细品。
和书名同题的《百年好合》,是一出乍看漫不经心的开局,九十六岁的老牌花花公子陆永棠为与他相濡以沫四分之三个世纪的妻子金兰熹做寿,老太太对外称九十五岁,其实已达百岁。表里之差不仅存在于年龄,漫长的婚姻背后暗潮汹涌,最终都被女人的意志和时间化解。最初,陆金两家的婚事属于新兴海外财阀对老牌世家,金兰熹大小姐的身份背后,是宛如王熙凤打理一个家又被人畏惧和疏远的年轻岁月。她不惜自降身价去做钢笔小姐,颇有泼辣的上海派头,后来她无论丈夫在外面有多少花头都能波澜不惊,靠的也许就是年轻时的那股劲。《女儿心》继续讲述陆家长女陆贞霓的一辈子,生长在香港,十八岁嫁到美国,乍看顺风顺水的人生背后藏着无从诉说的一腔委屈,到老了才来慢慢解自己都看不懂的心结。
陆贞霓嫁入的黄家据说是比陆家更上一层楼的富豪。黄家的后人故事在美国延伸,是华人圈里的爱情三角。在美国度过大半生的中国人,再西化还是有那么些最传统的心态,老了、分了、重新嫁娶,仍要走明媒正娶的道。《珍珠衫》的主角是黄的私生女爱芬,她母亲英子的过往则在《北方有佳人》中阐释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全书最跌宕起伏的一则。从东北逃难来到上海的淑英靠当舞女养活自己和母亲,红起来之后花名“小北京”。她和黄智成的恋情由跳舞而起,因战乱而散,本以为是个典型的灰姑娘打回原形的故事,结果黄小开在抗日胜利后又回来了。这般转折只是下一次离散的伏笔,两人的感情在相对中消磨,最后变成了三张去台湾的船票,黄家早已避难香港,这笔分手费既决绝又带了一丝情意,放在当时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淑英带着孩子和从前的追求者张某上了船,却不知道从此就和执意留守的母亲天涯隔绝。到了台湾,淑英显示出吃过苦的本色,胼手胝足支撑临时凑合的三口之家。老张声称打牌赢来一座房子,开起了秘密赌场,淑英被厨子老贾“低沉的北方男人的声音”吸引,上了另一张床。经历过两个书生型、几乎是懦弱的爱人,淑英从老贾身上感受到的不只是诱惑,还有危险。最终她发现赌场真正的主人原来是床上藏着枪的老贾,来不及细想,淑英母女匆匆跑路。淑英嫁到美国一家外卖餐馆做了几年白工,丈夫猝死后打官司赢得餐馆,后来转型做起高档餐厅,用法国菜的价钱卖上海菜,老板娘的神秘和美貌则是氛围的附加值。看淑英这番九死一生,真是生活铸造了她,而她改变了生活。
同样的女性的坚韧也存在于淑英的表妹雪燕身上。雪燕一度抢了淑英的风头,跃升第二代“小北京”。先做了陆永棠的情人,又在台湾被金家老幺舜美当做同辈姐妹带出去疯玩,让两个年轻的飞行员为她痴狂。《昨宵绮帐》的主角还不是为死去的飞行员丈夫永远穿白的雪燕,而是那个一辈子和她斗气、最后把丈夫气得心脏病发的金舜美。蒋晓云笔下的男人们或深沉、或窝囊、或算计,总是没有女人们鲜活“有劲”。另一项“定律”则是男人必定出轨——— 大概是作者以她大半生历程做出的不无自嘲的总结。和舜美类似的还有悍妇般死守婚姻的安心(《人生若只如初见》)。安心的妈妈也姓金,是金家嫡庶三房七女二男中的一位,她在婚后才发现丈夫早年在乡下娶过妻,按理金家小姐忍不下这口气,可人家跟着公婆越过封锁线来了台湾,只好安顿在远处。安家两个女儿轮流去形同鬼屋的老宅送生活费,从未想到那个仿佛住在冷宫的女人也有过不能忘怀的旧情(《独梦》)。
脉脉延续的大家族叙事之外,书中穿插了几枚异色的短章。《蝶恋花》的主角之一是安心的本省人丈夫郭银俊,郭某一生拈花惹草,从未想过自己留给别人抹不去的记忆之重。《凤求凰》中的台南少年许志贤在《红柳娃》再度出现,已经是把昔日女神收为情妇当做鸡肋的政界人士,没有血缘关系的私生女上电视剃发向元配道歉,宛如台湾八卦杂志的戏码背后是维族姥姥的教诲:“日子反正都得过下去!”
说到底,《百年好合》讲的不是人世的离合,而是“日子反正得过下去”的粗粝真理。聚散有因,起落无常,最终每个人有不同的心劲和韧性,成就了自己的人生棋局。蒋晓云用十余枚短篇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其中狠手不断,让读者心惊。正如作者在自序中说:“我花了大半生反刍、追寻,和思考,等到浮生百年才开始诉说。”